温远辉1963年生于海南,原籍广东省普宁市。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任职于华南师范大学、广东省作家协会、羊城晚报传媒集团有限公司,历任《作品》杂志编辑、副主编,副编审。广东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兼秘书长,办公室主任、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中西诗歌》执行主编。
温远辉曾任全国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文学创作一级。著有诗评集《善良与忧伤》、评论集《身边的文学批评》、散文集《文字的灵光》及长篇报告文学多部。曾获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文学类)、第三届广东文学评论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届百花奖责任编辑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远去的青辉
陈玺
昔日坠入山林,我从田铺回新县县城。新铺的沥青路,泛着黏黑,像根绳子,捆扎着覆着山林的丘。坐在后排,大巴像蛇,顿着尾巴,头顺着山径,仰头呼哧喘着气,吱啦哧溜着。我有点晕车,低头扒着前排椅背,想着自己骑在龙背上。偏头脒眼窗外,漫天的晚霞,衬着叠皱着的山恋,九月的秋风中,满目的松头,手牵着手,晃身呤唱着。俯瞰又是林间泛着青光的阴森森的水面。压着冲涨的晕嗝,闭眼想:古人聪智,这番景致,神仙当在彩霞间,阴冷的秋潭中,不是妖,就是怪。丘林丛中,蠕动着的便是那一窝窝贴着家族标签的人。
是夜无食,蜷曲床榻,醒后浅浴,怅然靠床,嚼了片饼干。搓着手机上噗溜的照片,心绪似潜在夜色中的竹林,随风曼舞。茫然中随着习惯,熄灯瞥着窗风撩起的纱帐,懒得爬起闭窗。思绪就像卡带的录像,时断时续中退去颜色,变成黑白的飘带。
深秋的渭北塬上,阴雨霏霏,我踩着冒着水泡,叠着脚窝的泥路,趔趄着来到村头的壕下。推开果林中的小屋,爷爷躺在炕上。我摸着渗凉的炕席,将虚弱爷爷揽在怀里。他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抽搐着,慢慢抬起手,指着学校方向,喘着气问,你爸人哩?我摸着他的脸颊,眼泪吧嚓说,在学校上课。爷爷摇着头,喉结蠕动着,垂下手,失望地摆着。我低头搓着他泛湿的眼眶,哭嚎着爷爷。他的身子挺了下,倏然软溜了。我猛然坐起来,摸着额头的冷汗,喘着气,瞄着亮起的台灯,方知做了个梦。
爷爷离去二十年了,也曾在我的梦中闪现过,如此真切的情景,未曾有过。盯着亮起的房灯,我伸手摁灭,在床垫癫了几下,没有亮起。我纳闷那灯是不是爷爷想看看自己的孙儿,随风进来摁开的。熬到天亮,我拿起手机,惶恐中,给父母去电。他们纳闷。得知二老安好,我僵焗的心,瞬间放松。我扯开窗帘,对着大别山的晨风,深深吸了口气。
拿着盘子,随着人流,盛上早餐,挪椅坐下。深圳文联的冠宇侧身偏头,拿起手机,低声耳语,远辉走了。我夹着豆干的筷子停了,嚼咀嘴巴僵了,两眼无光地愣了瞬间,扯过他的手机,盯着远辉的照片,想起昨夜的梦,一脸茫然。草草喝了口粥,我低头软着身子,荡在学院外。欠身跨上山丘,噗拉坐在起着晨露的秋草上,我捏着裤兜,摸出香烟,捻出一根,叼着低头燃起,深吸一口,懵乱地靠着树上,透过喷起的青烟,瞄着河溪水面的霞光,我搓着脸颊,与远辉交往的画面,直在眼前晃动。
多年前,东莞报社做了个文事活动,研讨我的小说。嘉宾落座,看着远辉的牌和牌后的远辉,觉得眼熟。研讨会结束,走过去叙谈,知道他也在华南师大为师数年。那时我住在华南师大中区二十三栋,边上就是教工饭堂。中区单身教工宿舍,是单边楼。每逢吃饭的时候,成群的教工,端着饭盆,躬身蹬着走廊的护栏,看着打饭的男女教工,嘻哈品评着。远辉长着有点松弛的娃娃脸,穿着竖条格白衫,总是提着个红色暖瓶,拿着饭盆。见到人,只要你给他个表示,他都是咧嘴宽厚纯真的笑。
有了远辉的微信,数次活动遇到他,聆听他富有哲思的文论,想到华师的他,虽经世事磨砺,依旧保持着那时的本真。我到文联工作。他和桥生探我,让我感到命运中无须言说,却深埋于心的那种真诚和相知。梅雨时节,我到省城公务,来到羊城晚报的园区,推开远辉办公室的门,我在书堆间的沙发落座。他递上杯茶,指着书柜我送的书,谦和地笑着说,要给我写个评论。彼此看着,言语不多,没有客套,更没有客套后无言的尴尬,一切都是那么随意和放松。起身告别时,他执意将我送到楼下。我坐上车,摆手让他回去。他站在飘着雨丝的回廊边,笑着招手。车过闸口,我摇下车窗,伸手递卡,猛然回头,见他依旧站在那里,默然地望着我。
远辉的微信少了。有时搓着他的微信界面,我虽有疑惑,也没有多想。饭局间,听闻他病了。我倏然间靠在椅背上,思绪从嬉闹场面中断开,抽着烟,仰头瞄着吊灯下蒸腾的烟雾,暗暗祈祷他能挺过来。几度想去探视远辉,想起他憨厚的笑容,我又不忍心在病床前和他对望。没有病床的牵手安慰,在我与他互动的现实序列中,他依旧是健康。我宁愿唯心地守护着自己现实的不近人情,也不愿将他安放在病人的位置上。病房见到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人一旦有了重病,生命体验就会跌到另个界面。健康者的体恤探视,温情抚慰,可能会让病者感怀命运的不公。
穿着红军服,戴上八角帽,学员们穿行在烈士的雕像和坟冢间。站在雕像前,我想着远辉,想着他穿上红军服,和着腼腆的笑容,此刻就在我们的队列中。火车南行,不断有朋友发着悼念远辉的短文。我靠着车窗,愣愣地打量着窗外一闪而过变形模糊的景物,遐想着生命坠落的隧道中,世界是否也是这般抛弃一个生命个体,个体是否也是这般回望着曾经熟悉,倏然间变得陌生的世界。
远辉是世间的一抹青辉,他的诗歌和评论还在青年的年轮上,肉体却残忍地收走了他创作的笔锋。远辉,你站在彩云间,同你心中想见却难于见到的大师们,促膝论道,那也是一种荣光。远辉,在那遥远的地方,你一定会更辉煌。
(作者为东莞市文联党组书记、专职副主席)
著名诗人、批评家温远辉先生于9月20日晚10时在广州因病逝世。得知其与世长辞的消息,诗坛与广东文学界纷纷表达对温远辉先生的哀悼。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蒋述卓:
温远辉是一位才华横溢、充满灵气与温度的诗人,他的诗表达出对生活、对世界的极度热爱和诗意的书写,给人们带来如倾听首首小夜曲式的审美享受。
他为人热情,乐于奉献,曾担任广东省作家协会秘书长一职,用他的业务知识和诗歌评论,培养过一批广东省年青诗人,为广东文学创作做出过重要贡献。他英年早逝,实属可惜。
《诗刊》社主编李少君:
温远辉是一位优秀的诗歌评论家,也是一位诗人,尤其在推动广东诗歌发展方面做过很多工作,参与主编了不少诗歌刊物和选本,他待人热诚,有老大哥的风范,广东很多年轻诗人都受过他的提携,可以说是岭南诗歌的领头人之一。他的去世,无疑是岭南诗歌一大损失。
《作品》杂志社社长杨克:
身在异国,天未亮,得知这个消息,感到非常哀伤。
温远辉是在80年代就对诗歌写作和诗歌研究作出贡献的诗人,90年代我推荐他从华师调入《作品》,我们一起编了许多书,有《广东青年诗人诗选》《中国新诗年鉴》等。
他是勤勉、努力、温和的人,为诗歌做了很多事情。在80年代末,他对新诗发展的敏感性,以及新的视角,给予青年诗人以很多扶持,给广东诗歌带来很大推动。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
温远辉是我最尊重的几个广东文人之一,和他认识二十几年了,与他情谊深厚,他的逝世,我非常难过。
他给我三点深刻的印象:一是待人极为诚恳,无虚言、花架子,总是带着真心与人相处。二是帮人非常尽力,得他助力的友人、文学爱好者很多。三是才华卓越内敛,他的艺术感觉特别好,评论文字朴实准确,诗也宽阔、沉重,做编辑时更是发现、推动了很多新人成长。
他的英年早逝,真是广东文学界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诗人黄礼孩:
温远辉先生的质朴与善良在朋友们当中是美的典范,他的慷慨与怜悯又是我们常常谈起的做人标杆,作为朋友,他是一个异常真诚的人,他的身上隐藏着儒侠的光芒;作为广东诗歌界的一位前辈和老师,他提携过无数的后来者,包括年龄比他大的诗人、作家。
早年我步入文坛,也得益于他的热切鼓励和帮助;作为诗人和评论家,他是优秀的、出色的、豪迈的,他写下的诗篇与评论,在岁月里弥漫出生命的厚度,具有个人的格调和本质,是心灵的印记和灵魂的歌唱,他的文气里总是散发出着难得的干净、雅致、觉悟和深情。
(来源:南方+)
温远辉作品
《更路簿》:驶向祖先的花园
他们从洋浦出发,或者渔村码头
向南,向墨绿色海洋深处
在季候风到来的时候,去祖先
发现的家园——海水最绚烂,船艏最烫的地方
那里有斑斓的岛屿,更多的是环礁和台礁
那里有一座座的潟湖,下面是火山口或者珊瑚高原
他们把船泊在潟湖里,仿佛系舟于明湖
然后潜泅于礁盘,采摘,刈割,放网垂钓
一切就像在熟悉的园圃里耕作
他们只小心翼翼收取能够和他们一样
熬到下一个季风到来,能够忍受颠簸
一同归去的大海的馈赠:海参,海胆,贻贝
玲珑的珊瑚,发光的玳瑁和虎斑螺
还有经年的岁月,干涩的谣曲,还有风暴和月光
他们知道那里的海山地形,海槽的位置
水道海谷的走势。他们走相同的航道
走祖祖辈辈用无数生命和无数次历险换来的航线
仿佛走的是时光隧道。一代又一代
他们相传秘密的航海图——无限虔诚地
他们把它叫作《更路簿》。里面的记载很乡土
过多少更时的海路,要注意什么样的暗礁或旋流
他们知道每一步都必须谨慎,在遥远的海域,每一次远航
都是千里走单骑,都是命运不可知的抛掷
但一代又一代人,从没有选择放弃。他们
恪守祖训,奉行一年一次的收割
田地不能撂荒,海洋不能丢荒
再远的祖先播洒过生命的地方,不能遗失每个年份的祭拜
不仅仅为了收获,更是为了
赓续血脉。延燃香火
这些远航者不是水手,只是渔民,只是前世的农民
他们被儒文化熏染,被乡土想象力制约
一路上,他们没有听见海妖的歌声,没有美人鱼的传说
没有欧律比亚的故事,也没有福耳库斯的愤怒
他们只严谨地记录和订正,偶尔用乡土的口吻命名
鸭公岛、筐仔沙洲、扁担礁、瓜子礁……
当海浪排成墙涌过来,那里恰好
有长长的沙洲阻拦
他们就联想到了千里长沙、万里石塘……
他们质朴,黧黑,像沉默的苦力
他们像候鸟,年年去了又回来
《更路簿》就像明灯,照亮他们内心的航线
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他们坚定地去,他们坚定地回
仿佛用千年的时光
在去的航线上应验两个字:祖先
在回来的航道上见证两个字:祖国
山寺前的水田
流水来自寺院的后山,听不见溪声
看不到流泉的影子。流水漱洗
青苔苍岩黄叶和沙砾
大鲵目送它蜿蜒而下,在寺前的清潭
小驻片刻,望望殿檐,听听梵唱,转身
潺湲流出山门
山下的水田被溪水浸得清亮
黧黑面庞的中年人杵在中间,像笃实的鹭鸶
山坡上,憩息的耕牛在轻轻嚼草
池鹭在草丛间出没
梵唱将清寂传至蜻蜓的薄翅
他看了看白云,又低下身子
耐心地插一行行的秧苗
青青的秧苗,泛着白磷波光的水田
脸庞的汗珠黑亮
水牛在坡上,寺院在半山腰
流水来自白云的深处
清寂里的梵唱传至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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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市文联网络文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