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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潜入东莞无尘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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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湖北人,生于1974年,2009年作为人才引进到东莞市长安镇图书馆工作,多次获得文学奖项。

腐女,番剧爱好者,喜欢手帐,追星,熟知韩国当红偶像,微博爱打卡英雄联盟职业选手Uzi的超话。

这些标签都属于塞壬,一个以古希腊神话中海妖之名为笔名的作家。前不久出版了她的新作,《无尘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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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塞壬 ©️一时半刻

2020年、2021年间,作家塞壬以黄红艳、胡菊芬等名字,应聘进入东莞的工厂,前后耗时八十余天,深入一线体验做工人的感受,写下这本不同于过去「打工文学」的非虚构作品。

在曾经「卧底」进入东莞工厂的作家中,塞壬不是第一个,甚至呆的时间也不算长。

有人质疑塞壬:你只是在那里呆了两个多月,怎么可能会写出打工人真正的痛苦?再说了,你只是一个局外人,又不是真正的流水线工人,你根本就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他们的命运。

但塞壬本身就是带着质疑去的:痛苦是流水线的全部吗?进工厂打工是不是他们能选择的、最好的一种命运?

「我在广东二十多年,非常熟悉打工文学和打工作家。身边的人,很多都在工厂打工。可以说,我是深入地,正面的接触了这个群体」,塞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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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厂打工的人,拿起笔写作,这种就叫打工作家。塞壬恰恰认为,由不是打工作家的她来写工厂,反而是公允的。

她不会因为私心而心怀偏见,她会对穿脱防尘服的步骤感到新奇而记录,她充满细节地写下制作的产品和零部件,她抓住那些人性复杂的瞬间——其中很多信息,此前往往被各种原因忽略掉了。

她还体验工厂打工的另一种形式:日结工。中介派活儿,不签合同,一群人上一部车,去到试做一下,没问题就开干。干一天领一天的工资。

塞壬激动地说,东莞需要日结工。他们支撑了市场与工厂供需之间的弹性,工厂之间各有淡旺季,哪里缺人补哪里,让工厂效益不停,灵活而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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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半刻采访塞壬

在三个小时的采访中,塞壬跟我们分享创作的初衷,倾吐她对东莞工厂老练的见闻。那天下午的阳光总是跟随,我们换了两次座位。随着聊天深入,隐身在这座城市的普通打工者,也逐渐面貌清晰。

 Q- 瑶佳 

 一时半刻撰稿人 

 A- 塞壬 

 作家,《无尘车间》作者 

 进厂打工的机缘 

Q:为什么来到东莞10多年后,才想着创作与工厂打工相关的作品?

A:我在广东流浪了近10年,从事媒体行业,做过企宣、广告杂志经理人。2009年,东莞市长安镇想招一些作家来发展地方文学,我就去到长安镇图书馆工作。工作不是很忙碌,环境很温暖,对于写作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氛围。物质上有了保障,不用再为了生存漂泊,不会为了房租焦虑。身份上也慢慢从一个漂泊的人,走向了一个文化人和知识分子,逐渐全国知名。就这样过了十几年。

人是有惰性的,你会依赖这个状态,害怕改变,害怕去尝试一种未知和不可能。这对一个作家来说问题很大,如果作家没有保持一种清醒、刺激、时刻备战的状态,而是松弛躺平,基本上趋于没有创造力了,我很清楚这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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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镇图书馆工作的塞壬 ©️塞壬

Q:担心小富即安了。

A:对。虽然不能说是养尊处优,但是跟以前的阶层已经拉开了差距。你不太知道100块钱意味着什么。在这个环境里你很容易缺乏对金钱、对底层的一种感知力。

情感世界也麻木了,有时在电视上看到可怕的新闻,你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愤怒、容易共情,心里不会剧痛,你失去了这种能力,对于作家来说非常可怖。

这个时候,有个深圳的朋友,给我寄了一本打工文学的集子,请塞壬老师写个推荐语。我看了感觉很奇怪,为什么打工作品跟十几年前郑小琼时代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种底层的苦难、不公、控诉。我觉得我身边第二代的打工人,都在老家盖起三层楼了,两夫妻如果节省点,每个月存个五六千块钱不是问题,有那么惨吗?

再者,作为一个东莞作家,没有流水线的经历挺遗憾的。基于种种原因,我觉得我必须去流水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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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实的工厂人物 

Q:非虚构写作以人为主角,力图展现人性的复杂。整本书很深刻一点,几乎每个角色都有不止一个面向。比如第一个工厂的车间拉长张淑云,你们互相看不顺眼、她用难听的话骂你,但最后为了让你拿到应得的工资,她也很心急地想办法。

A:首先工厂里的拉长骂人,是一个积习已久的丑陋文化。在工厂里没人像我这么诧异,还会反抗,他们习以为常了,只要你不扣钱。这对我们来说是很惊讶的,因为我们来自一个所谓「文明的世界」,同事之间再恨,都不会很赤裸裸,表面还会客客气气的。哪里有听过劈头盖脸的辱骂,指着鼻子喊你「滚蛋」「你这个废物」「你是猪吗」「几十年的粮食白吃了」。

他们唯一介意的是扣钱。因为一个月后交社保,我的作家身份就要暴露了,所以我必须走。但我又没有提前半个月申请,按工厂规定是不给钱的。张淑云作为车间的管理者,她知道平时再怎么骂,4000多块钱,一个普通打工者肯定会维权的,还不如现在就给,免得闹难看。这是她作为管理者头脑清晰的一面。

而刚开始她为了考验我适不适合这个岗位,能不能看出残次品,故意用一种钓鱼手法来试探我,指定人把残次品交到我手上,在我看来是很下作的事情。她不是针对我,而是对所有新入职的员工都是这样。包括辱骂人,所以另一方面她也是工厂丑陋文化的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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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场景 ©️塞壬

Q:书中有个场景我猜你当时心态很幽微,未必所有人都能理解,是在做日结工的时候。前一个场景是上中巴车时被领班拍了一下屁股,你说有一种「我脏了」的恶心感,但周围其他女人没什么不适;后一个场景,大家往车厢上搬完货,工作接近尾声,你随女人们一个个从货车上跳进领班的怀抱、落地。你的心态发生了一些改变。

A:在那种粗野、粗俗的市井文化中,一个男人公开拍了你一下屁股,他不是对你一个人,他觉得他这样一拍,把你拍进车里面,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它不代表有一种性暗示,或者有你跟他将来有什么关系的企图。你还不能把它当作是性骚扰的事情来看待。

我这个人来自一个文明的世界,对事情我会有一种很规范的态度,一个男人拍我屁股,我定勃然大怒了,可是在当时那个场景氛围中,你会觉得真要黑脸,是不是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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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的挣扎 

Q:为了更深刻地体验打工者的生活,你住进了工厂宿舍,有一天出于同情,你回不远处的家中给上铺工友取毯子过夜。那晚差点回不去了。

A:我当时感觉被某种力量拽住了。我不是故意要写家里的陈设,大餐桌,大电脑,舒适的大床,很好的普洱茶室,我不是想炫耀我家里的生存环境比他们高多少。而是有了这个对比之后,选择重新返回现场,是不容易的。在宿舍,地上都是陈年的黑垢,一个破门,乱七八糟的。把我拽住的那个力量很大,我知道如果那一趟我没返回宿舍,整个事情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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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宿舍 ©️塞壬

Q:书里你提到自己喜欢电影,漫画,腐剧,番剧,手游(王者荣耀),Bigbang,手帐,豆瓣小组。在车间里低吟了嘻哈歌手GAI的《哪吒》,闻香水味认出「冥府之路」。这是一种故意制造反差的写作手法,还是一种真实的反差?

A:之所以这么写,里面是有一种文化的冲突。我希望在写作品的时候,除了对他们物质状态(也就是生存状态)的描写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精神状态。精神状态是最容易区分一个群体的标志。

比如我在施华洛世奇的代工厂,闻出副总身上喷的香水「冥府之路」,那是李佳琦那一年的爆款,说是有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想着想着我就脱口而出了,就写了下来。

还有装925银和K金的首饰盒子搞反了,大家一个一个很低效地拆开包装辨认。我在盒子上找到它们的区别:一个夹在英文中的「S925」。因为按常理来说,两个装不同产品的盒子怎么会一模一样呢?但打工的人是不会想到的。

有人说我这里面存在文化腐蚀,可我是一个真实的人,这个事情真实地出现了,你就会感慨,你拥有的知识结构可以提高效率。你这个人之所以和别人不同,不是因为你每个月拿多少钱,而是因为你所受的教育和文化。

 关于打工文学 

Q:说起打工文学,大概自然可以联想到某种情感基调,冷冰压抑的环境和个体意识的萌发之间的冲突。打工文学就是一个显性的标签,但实际上不能代表广大的打工者。

A:打工文学有一种「政治正确」:只选择写苦难的那一面。这是我最不满的地方。其实大部分打工文学,他的苦难也不是编的。在那个年代,你有一些墨水和文化,在网上发帖子写诗,收获别人很多赞美,你知道自己凤毛麟角。那种迫切的改变命运、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想法,成为充斥他们整个写作生涯的情绪。

在这种情绪结构之下,他看不到工厂的优点,而是选择离自己情绪最激烈的那一种表达去写。工厂也是一个小社会,它肯定有不好的那一面,恶劣的文化,苛刻的时间管理,对安全保障可能不足,地域帮派等。

但假设真的那么不堪,你可以回家,为什么还有3亿农民工?因为进工厂,是他们手上的牌中最好的那一把。不要对他们有过多的、居高临下的同情,明码标价,今天工作了12个小时,单价14块钱,168就给你了。这东西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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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的长东路,日结工在吃早餐 ©️塞壬

Q:《无尘车间》与过去的打工文学,最大的差异在哪?

A:我觉得打工文学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就是那些作家会把主要的笔墨花在工厂里面的人性矛盾、情感纠葛,原生家庭与自身生存现状的勾连。这种状态其实任何一个群体都会有,这也是写作的一个最大的主题,我也逃不掉。但他们忽略了什么?一是对工厂的环境描写,二是缺乏对这个产品是怎么做出来的描写。

因为他们不认为这属于文学范畴,不知道外面的人对这些感兴趣。他们每天身处这个环境中,熟视无睹。读了《无尘车间》,他们(打工作家)就说你写的这些很平常的东西,之前我们没有想到要把它写在作品里。工厂是什么样子,几层楼,工厂外面是什么样子,宿舍的环境,女工洗澡的浴室长什么样。我还写了无尘服是怎么穿的,要穿多久,从来没人这么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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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衣的无尘车间女工 ©️塞壬

因为我不是打工者,我就有不属于打工作家的外部眼光来看待工厂,就会有陌生感。

这是很宝贵的,它有一种记录的功能,还原了工厂外部和内部、产品的面貌,形成一种资料性留存,我认为这些描写在打工文学中仍然不够。

Q:还有没有其他写得不够的地方?

A:在此之前,打工文学很少赞美工人的劳动之美、技术之美,这一点非常让人遗憾。

我在模具厂做日结工,看见隔壁熟练的女工摆模子,这个工作是有技术难度的,每一个瞬间必须摁准。我记得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手,涂了一种带粉色透明的指甲油,她摆起模子来刷刷刷的,看她摆模子真是一种享受(说到这,塞壬示范了一下)。

还有首饰厂的副总贴条形码。技术要求是要贴得方正,不能歪斜,不能贴反。条形码很粘,如果你贴歪了再去揭,盒子的外皮就会被撕破。但副总贴起来「啪啪啪啪」一摁一个,这肯定是经过了很多次训练才有的效果。我马上想到乡村里插秧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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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模子 ©️塞壬

 个体与城市 

Q:打工诗人薛广明有一首诗叫《邮寄春天》,他把工资比作春天,「……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寒风乍起的日子里 / 打工仔在邮局 / 排队邮寄春天」,积极明媚。80、90年代,地区经济差异极大,国家管控人口流动,能进城、进到厂里打工总体来说其实是件幸运的事?

A:我是2000、2001年来广东打工,我来得很晚了,当时我在湖北的黄石日报当记者,每个月500块多一点。到了广东的广告公司,我拿2500的工资,还算是中等偏下的,文案那会儿普遍是2800到3500元。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非常大的诱惑。2001年,东莞工厂的流水线工人工资,应该是有1800块一个月。你想想500和1800的差别,真的高兴死了。当时工厂发工资,工人往家里面汇钱,要去邮局,排三条队,一直排到马路外面,排几十米长。你如果呆在老家,你就没有这个可能性。

「在东莞打工是一种最好的人生选择。」没有人说过这个观点。

同样,东莞这个城市如果没有农民工的话,我们是无法想象的。它的繁荣、如今城市的现代化格局,是不可能实现的。

Q:最后,对于打工者与东莞这座城市,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A:在我的经历中,日结工这部分拥有最多的变化和复杂性。

工厂为什么要招日结工?因为工厂旺季要赶货,短期内它不可能去招人,因为招人你要买社保,提供宿舍。到了淡季,你人又多了。日结工市场对于东莞的制造业是非常重要的,是不能缺少的,每一个工厂都需要弹性。

一个人,如果只是为了维持活着的状态,才会从事日结工的工作。他可能是网瘾少年,叛逆的人,失意的人,有一点残疾和问题的人,以中老年人为主。这些人比底层人还要无奈和弱势。

我在书里写了一个叫罗姐的人,她就帮助了这个群体。她说如果不帮这些人的话,工厂也不要,这些人的出路和活路在哪里。这个群体我觉得政府要重视,给他们学习技能的机会,推动他们去寻找看到人生希望的工作。


资料来源丨一时半刻

一审 | 许小文

二审 | 刘定富

三审 | 叶新源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23-08-10 14:56:30  【打印此页】  【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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