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打工诗抄(10首)
袁有江
留守的民工
母亲说,我不能叫你兄弟
哪怕是在一首诗里,也不能
你看起来的年龄和她相去无几,很像
我远房的,麦地里挥汗如雨的大叔
握一把生锈的铁锹
在城墙上,修补着成年往事的伤口
在青砖灰瓦的缝隙里
疼痛的枯藤如十指
寻找着扎根的泥土。一棵攀壁的老树
迷失在瓦砾间的血液
最终在握紧的虎口间暴裂
和苍老的泪一起,一颗颗跌碎在地上
瞬间又被太阳打扫干净
只剩下不成调子的噪音
如一根耀眼的鱼刺,站在城墙上
站在五月笔挺的麦芒上
五月,我远房的大叔
用一把弯镰收割枯瘦的年景
回头时,又见你用铁锹挖着城市的甲胄
螺丝钉
从二十岁那年南下
从深入五金厂的车床间开始
为五斗米,你从不停息地
车着青春,铣着韶华,刨着棱角
你成了车间里
最大的一枚螺丝钉
松一圈,紧一圈
人生的进退侵润在混沌的油污里
一支永不生锈的歌
断指并不是你唯一的诉求
断指后那一笔漂浮不定的抚恤金
那一处三十年如一日的支点
在昏花的两眼间倾斜如斜阳照晚
坏死的股骨头,无法注入
更新的润滑油
作为一颗牙齿般残缺的螺丝钉
你没有革命的色彩
一个打滑,就得再等人生二十年
昨夜的加班
从宿舍昏黄的灯光里,飘进
亮着白炽灯的车间,再飘进宿舍
在那些足不出户的日子里
二十四格的时间背后,发条张弛有度
三十格的工卡,行行写满电子元器件
流水线没有终点,想窗外的
石榴树是否已经开花
超市的冬装是否已经打折
霓虹灯是否已闪烁出星光灿烂
溜冰场的旋律有没有更换
十八岁的女拉长,涩涩地笑
站起来,扭着僵硬的脖子
她用牛仔裤磨穿凳子,留下一小片
亮丽的版面,用腰肢演绎
结茧的舞姿,打滑的动作发表在
一条条眼线编织的蛛网上
我在网上失重,弹跳着
影子很瘦,青春很丰满,但磕碰都不散
看桃花
你说,要是闲的无聊
就去松山湖
看看那些来自五湖四海
品种繁多,开得早谢得也晚的桃花吧
南国的二月刚一冒头
就被热情的骄阳暖熟了身子
青涩的果实
含苞的蓓蕾和惺忪的花朵
在同一棵树上招人眼目
故乡的桃树还躺在冰雪的梦里
等待春三月的风和
款款来迟的雨水,等不到的
是急匆匆踏青的脚步
花瓣飘零的世界,早起的鸟们
啄破了青涩的果实,酸水直流
风询问你,花期过了你会挑战那些
来自异乡的石头吗
那些嶙峋的怪石也来自
大江南北,还有那些长满胡须的榕树
透明的石棱和裸露在外的根
一样的深情
那天早上
奔驰,是一辆轿车的名字
不仅仅是我的状态。它离我很遥远
远得无法用公里来计算
得用时间,对于月薪过千的我
那是漫长的一生
有时候它会离我很近
在那些雨雪刚止的黎明
我们近在咫尺。它会伸手摔出一大把泥浆
然后玩皮地跑开
就像小时候我的弟弟
坐在那块底部坚实的泥土上
想那时候弟弟的速度,我通常就笑了
抹一把脸上的泥浆,笑得泪花四溅
我设远去的奔驰为人
那轮胎定是它没有手指的拳头
可以挖一大把泥浆摔向我
那肯定是我残损了手掌的弟弟
瞧他跑开的如此欢快
我料想,他的后半生丝毫不受影响
那天早上,面朝故乡,满脸泥浆的我
笑得泪花四溅
我就是想哭
多年来,总被一些中文命名的日子
不断挫伤,比如情人节,端午
比如中秋节,国庆
它们的含义像一根根鱼刺
眼前的春节在我的喉头
吞吐不能
天气预报说,新年雪灾
我说服自己,留守我自己
在床铺的一亩三分地随意播种花草
偶尔的失落,我安慰自己的方法不胜枚举
握一把富裕的时间
仿佛不再一贫如洗
生活一下子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滋味
新年雪灾,多出的时间
我狠狠地报复那些含有中文的日子
在宽大的办公室写一首诗
在静的发憷的房子里睡午觉
在喧嚣之外奢侈地想女人
昨夜,唯一想哭的理由
——他们会不会提前回来
飞蛾扑火
在那些寂寞无边的暗夜
你总是义无反顾地缠绕着火
据说,一粒蛹开始你就在准备
把血液沸腾的青春献给
暗夜里那一朵
希望的烛光
你不是逐暖而居的大雁
也不是为了浴火重生的凤凰
你甚至不是为了成就亲属眼中的英雄
短暂的一生,只为
沿着月光折射的方向
找到纯粹的明亮
大雁南飞
你从西北贫瘠的田野上飞来
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流
在蓝天和大地之间
用沙哑的嗓门鼓舞着同伴
用有力的翅膀扇动云彩
以“人”字的方式蜂拥南下
想象,在水草丰盈的摇篮里
一夜之间完成,从丑小鸭
变成白天鹅的全过程
当南岭的冬天逐渐来临
你这被保护已久的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还能在布满裂痕的青空下
找到来时的路吗?
还能以“品”字的形状
悠然盘桓吗?
风中的老槐树
一场名字温柔的台风
袭击了 昨夜匆忙的赶路人
酷似故乡,那颗濒临崩溃的老槐树
衣履和容颜被风次第掠走
最后挣扎的头发
指示着和初衷相反的道路
作为风剽悍的伴侣
雨从来不曾落后
揽住风,为赶路者进行天浴
一棵曾经被坚实的泥土
紧紧包裹的老槐树
瞬间在天地的怀里失去了归宿
散落一地的槐花
和黄河岸边遍野的祷告
和闪电来临一样不可预知的
还有未来的天空和道路
怀抱一粒尘埃
被月光清洗过多年
被春风抚摸过多年
被饥荒和秋叶,死别和大雪覆盖过
乡间的,一条羊肠小道
无数耕夫和牲畜的脚板走过
委身的一辈子,一声不吭
卑微的宛若不识字的织娘
城市角落的一粒尘埃
昨夜邀你入怀的是一只
沧桑的瓷瓶 为你取一个亲切的
名字就叫青花瓷
漂洋过海
你还是那樽最初的青花瓷
作为汪洋里的一条船
作为船头的一柱灯盏
只要怀抱一粒魂牵梦萦的尘埃
喊一声青花瓷,烛光就能如期穿越
旷世的忧伤。如若不然
我的诗
就没有了最后的期望